華森之后，便是華藝。華藝是中國建筑設計行業(yè)第一個中外合資的全股份制企業(yè)。經(jīng)濟核算方式為：獨立經(jīng)營獨立核算，自負盈虧。

華藝是中國建筑設計行業(yè)首個中外合資的全股份制企業(yè)。經(jīng)濟核算方式為：獨立經(jīng)營獨立核算，自負盈虧。這樣的體制，讓陳世民沒有束縛，可以最大潛能發(fā)揮才干。

說到華藝創(chuàng)業(yè)初始，陳世民遇到的艱難程度，絕不亞于剛投放到香港之時。甚至比那時的壓力更大。因為角色的不同。在華藝，他是唱主角的，相當于一個人扛大梁。一方面要擔任總經(jīng)理，負責公司全方位運營；另一方面又要擔任總建筑師，主持所有項目的設計，甚至處理施工圖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人員上，華森那時候畢竟還有好幾個經(jīng)驗豐富的同事，而且還有頭兒，他只不過是個建筑師，只管分內(nèi)的設計事情，相對單一，而華藝設計顧問公司卻面臨應付各種復雜的局面。既然是為他量身定制，那么，就是他一個人的舞臺，他要唱獨角戲的。唱得好壞，全看你老陳的本事了！

陳世民對華藝的最大貢獻是什么呢？不啻是一個總建筑師的作用，而是一個公司的締造者、組建者、領導者，他決定了公司的機構(gòu)與管理模式，這是開創(chuàng)性的，對于早期的“摸著石頭過河”的時代，他摸準了石頭，成功地過了河，而且在河對岸樹起了一面大旗，獵獵作響，引人矚目。

他將華藝公司跨香港和深圳兩地，兩邊辦公，兩邊受益。香港做窗口，深圳做基地，這便是華藝開始的模式，直到今天也是在沿襲這個模式。既適應香港和深圳的兩地市場，也適合內(nèi)部管理運作，確保公司有效運轉(zhuǎn)。他還強調(diào)公司要按國際水準提供服務。

  多年以后，陳世民談到華藝發(fā)展壯大的經(jīng)驗，最主要的一點還是管理機制：必須精干！華藝公司從創(chuàng)建之日起，就選擇了不辦大設計院、不搞重疊管理機構(gòu)的新路子。公司領導既是管理者，又是生產(chǎn)者、技術骨干，均身兼二職，始終把優(yōu)良設計和善于經(jīng)營放在首位，同時，僅聘用必不可少的一職多用的行政人員，確保公司沒有閑人。經(jīng)營方面要按國際標準提供服務。尤其尊重業(yè)主意愿，講求經(jīng)濟效益。

  華藝十五年走過的路，證明公司的架構(gòu)是新型的，這個管理模式是陳世民在抓掉了一根根頭發(fā)，一磚一瓦摸索著創(chuàng)立的。那里面浸透了他的濃稠心血！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不僅是個好建筑師，也是個好當家的，他的管理才干與設計才干同樣杰出。

華藝在香港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中國建筑師和工程師沒有簽字權(quán)。也就是前面說過的資質(zhì)問題。在深圳這邊也面臨一個資質(zhì)問題。作為一個建筑設計部門，拿不到資質(zhì)就沒有簽字權(quán)。你給人家設計建造一個項目，沒有簽字權(quán)怎么行呀！所以，拿到資質(zhì)是當務之急。建筑設計顧問公司拿不到資質(zhì)，就相當于醫(yī)生開診所不具備給病人看病的資格。

陳世民到建設部去為華藝爭取資質(zhì)。所謂資質(zhì)就是一個甲級設計單位的證書。他找到當時建設部設計司的司長吳奕良。吳奕良說話不緊不慢，但卻有著不可動搖的條文回拒他。他告訴陳世民，要想拿到資質(zhì)，就要達到條件。你的公司要有4個注冊建筑師、4個結(jié)構(gòu)工程師、4個水電工程師，還要達到80個人的編制，只有具備這些基本條件了，才合乎規(guī)定，才能前來申請資質(zhì)。

陳世民當時手下才七八個人，也就七八條槍。聽吳司長這樣一說，他脖子都漲紅了：這是死的教條嘛。你不能要我一定配備80個人，沒有項目，掙不到錢，我拿什么去養(yǎng)活這80個人??？！

這番話將對方說得沒脾氣了。但吳司長還是說要按著規(guī)定辦事，不能破例。陳世民就跟他磨，他講了香港的方式，所有建筑師事務所都是幾個人在做。都沒有這些結(jié)構(gòu)師水電工程師什么的，只有建筑師拿到了項目，做好方案，才會去聘其他項目經(jīng)理做結(jié)構(gòu)水電什么的。這些人是隨時可以招到的。

陳世民見還是不能說服對方，他就搬出了當下正在著手做的這個大項目：日本奈良中國文化村。他問對方：你就說我接活不？這么大個項目，200萬美元。如果你不給我批，我就沒法干啦！你說我做不做吧，這是有國際影響的項目。

吳奕良終于被陳世民說服，破例給華藝開了綠燈，陳世民拿到了甲級設計公司的證書。

華藝成立后，打的翻身仗就是拿到了日本奈良的中國文化村項目。這個意義與南海酒店之于華森相差無幾。而這兩個關鍵性的設計方案，都是陳世民的力作，顯示出他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

說到這個項目，還要從原子彈說起。眾所周知，二戰(zhàn)期間，美國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投放了兩顆原子彈迫使日本投降，結(jié)束了戰(zhàn)爭，也結(jié)束了日本鬼子對于中國的侵略。向往和平，這是世界人民的意愿，也是長崎的意愿。20世紀80年代，胡耀邦去日本訪問，到達長崎參觀時，日本方面提出：請中國送一座關于和平主題的雕塑安放到長崎市的和平公園，胡耀邦爽聲答應?；貒螅罹驼胰寺鋵嵈耸?。具體任務便落到了中國雕塑組頭上。

劉開渠和曹大澄分別為雕塑組的正副組長，兩人自然是這次任務的主要參與者。他們先是帶著雕塑家們?nèi)ラL崎考察，見到了那里的市長。長崎市長是位漢學家，長得很像中國人。他非常精通中國歷史文化。此人思想進步，能從人性的高度去看待戰(zhàn)爭。他認為二次大戰(zhàn)日本天皇有其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天皇不批準，東條英機再想發(fā)動戰(zhàn)爭，也搞不起來的。所以，在他主政期間，非常熱衷去做一些有利于日中和平友好之事，有利于世界和平之事。尤其對中國雕塑家為和平公園做雕塑，他格外重視。他表示要放在公園最突出的位置，讓到這里來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以便讓日中兩國人民世代銘記和平。

《和平少女》這個雕塑，至今還聳立在長崎的和平公園。據(jù)說這是劉開渠組織了一幫人去搞的，其中就有潘鶴。那是1986年，《和平少女》石像專船運送到日本長崎國際和平象征區(qū)，潘鶴前往日本現(xiàn)場指導安裝。另外制作1米《和平少女》石像作為國禮，陳列于長崎反原子彈博物館。他還隨同國家副主席王震出席剪彩儀式，并被長崎市民集會邀請為和平代表。

曹大澄認為能拿到奈良中國文化村的項目，是這個著名的《和平少女》雕塑的緣分?！逗推缴倥吩陂L崎立起后，中雕公司便有了一點知名度。當時中國駐日本大使館的教育參贊楊行虎找到他說，日本奈良計劃修建一個中國文化村，你們搞古建筑也應該能行，你看看能不能承擔設計中國文化村。

一聽這話，曹大澄馬上拍胸脯：我這兒就有建筑設計公司！保證沒問題。

1986年7月初的一天，陳世民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的會議室里見到了日本客人。她是奈良日日新聞社東京本社的專務董事東海林洋子，一位很有氣質(zhì)的女士。他們坐下來后，商談邀請中國房屋建設開發(fā)公司為奈良設計一個永久性的建筑——中國文化村，用以紀念奈良建縣100周年、設市90周年。

東海洋子微笑著邀請陳世民去參加1988年4月24日至10月23日在奈良國立公園舉辦的“絲綢之路博覽會——奈良88”。對陳世民而言，這真是一件令他興奮的事情。他是這樣寫的：“獲悉此事，我心情振奮，立即連夜起草大綱，構(gòu)想建筑內(nèi)容。奈良是日本文化古都，已有不少唐代建筑文化，且是國際旅游城市，因此，中國文化村一定應該具有中國傳統(tǒng)建筑和文化特色，并擬選擇含元殿作為文化村主題建筑，展現(xiàn)盛唐建筑風貌，與奈良古都建筑環(huán)境相協(xié)調(diào)，再次譜寫中日兩國人民文化交流的新篇章?！?/p>

一個月后，陳世民和曹大澄還有曾漢文，一同登上飛機，赴日本奈良進行首次考察。他們一落地奈良，所到之處受到的歡迎是空前的。

陳世民沒有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而是抓緊時間到現(xiàn)場察看測量建筑用地。用荒郊野地形容這塊最初用地，似乎不夠準確。這里有繁茂的樹木，隨地勢起伏猶如綠浪。天空很藍，有輕盈白云陪襯。在一片裸露黃土與亂石的凸凹地面上，還能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野花群，在倔強中綻放著金黃。這些細部，都被細心的建筑師用相機捕捉到了。

陳世民這位建筑師在接受任何一個新項目時，總是要親臨現(xiàn)場感受體驗測量建筑用地，從年輕一直到年邁。他親歷現(xiàn)場如同作家貼近生活。他要根據(jù)這塊用地來構(gòu)思設計方案?？赐暧玫兀鶕?jù)地形與周邊環(huán)境，連夜繪制了一套以含元殿博物館為中心的總體方案圖。將設想具體化。日方對此深表滿意。

此后，雙方多次互訪磋商，彼此建立了良好的友誼和信任，這種信任體現(xiàn)在后來的華藝發(fā)展進程中，那便是曾漢文退出股東之后，日日新聞社成了華藝新的合伙人，有力支持了華藝公司在海外的業(yè)務開拓。

1986年9月，中日雙方在北京正式簽訂“奈良中國文化村建設委托書”。并通過全國電視臺和報刊作了相關報道。10月底，陳世民向日方提供了全套意匠設計及透視圖、模型照片。

奈良古稱平城京，是一千二百年前的古都。奈良古城的規(guī)劃是仿唐長安布局，按1：10比例建設的。公元634年，唐太宗李世民在長安城外東北高地龍首塬上修建著名的大明宮，大明宮的正殿就叫含元殿。大唐帝國舉行盛大儀式，接見異國使者均在此舉行，現(xiàn)僅存遺址。陳世民在奈良開始修建以含元殿為主題建筑的中國文化村，幾乎也是在古代城市規(guī)劃的相近位置上，這是一種歷史與現(xiàn)實的巧合，這將中國文化村的歷史意義彰顯得非常突出。

這個項目在奈良引起了當?shù)厝说木薮箨P注。日本朋友認為：奈良有著極其豐富的中國歷史文化元素，是古代日本人對外交流的中心。海上絲綢之路的開通和鑒真大師東渡扶桑，是日本民族振興史的原點，而奈良乃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東方終點。奈良至今保存大小唐風建筑一千余座。

日本報紙上說：唐代有個皇帝李世民建造了長安古城并將古城文化留在了奈良，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陳世民做中國文化村，這是一種天意的巧合。

李世民與陳世民，一字之差，一時間成了奈良的熱詞兒。

當時的建設部副部長葉如棠說：“一旦奈良的中國文化村建成，要看中國的盛唐建筑就得去奈良了?！?/p>

中國文化村得到中日雙方政府高度重視和支持。中國國家領導人都不同程度地過問了這個項目，國務院總理還為之題詞。這是日本本土由中國建筑師設計并承建的第一個大型工程項目，是中國走向世界、進入國際市場的端倪。

陳世民和他的團隊花費了8年心血的作品，一經(jīng)展開，猶如一幅高遠深邃的歷史畫卷，以立體的感受鋪展開來，攜雷挾電，其恢宏雄闊和壯美令人震撼。

尤其中軸線的那個長而闊的直通含元殿的大臺階，將千年華夏歷史，盛唐帝王氣脈，席卷而來，極具沖擊力。

最初構(gòu)想中，猶如迪士尼中間要設立一個古城堡一樣，在中國文化村中心位置搞一個主題建筑含元殿。含元殿是唐代名殿，可惜早已被歷史云煙淹沒，在西安已尋不到蛛絲馬跡。日方希望按原尺度80%的比例重現(xiàn)歷史真跡。復原含元殿意義重大。陳世民得知建筑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傅熹年一直在致力于含元殿的研究，是這方面卓有成就的專家，便登門拜訪。

為了這個項目，陳世民他們先后完成了200多張施工圖，并做了模型。

他對含元殿的功能方面加以說明：第一組是以含元殿為主體作為展示中國歷史文物，文學藝術和風土人情的博物館；第二組以唐代西安西市命名的商業(yè)貿(mào)易市場；第三組是以長城為主線引導的飲食、娛樂設施……通過這幾組建筑，從不同側(cè)面展現(xiàn)一幅生動形象的中國文化風俗畫卷，使之成為兼具現(xiàn)代生活特色的東方游樂園。

既古典，又現(xiàn)代，既東方，又西方，從形式到功能，從文化到娛樂，從游玩到飲食，簡直就是打造了一個現(xiàn)代人生活的人間天堂。而建筑外在造型又是一種盛唐神韻：寬闊的高臺，花磚鋪砌的龍尾道，“飛重檐以切霞”之正殿，帶平座的副階，闕狀的“翔鸞、棲鳳”閣，舒展的兩翼飛廊，唐式的細部和色彩，展現(xiàn)了濃郁的唐代建筑風貌。

總之，奈良中國文化村其規(guī)模巨大，文化內(nèi)容極其豐富，歷史與現(xiàn)代元素兼具，是一項綜合性極強的項目，遠遠超出了單純建筑設計的范圍。

陳世民為設計中國文化村付出了巨大的辛苦。8年做方案，是他從事建筑設計半個多世紀以來，花費精力最大，耗時最多的作品?？谷諔?zhàn)爭不也是8年嘛，這種巧合有點耐人尋味。

為了設計這個項目，光奈良就跑了多少趟？他算了算至少15趟，還不包括后來去的。這是一次馬拉松式的設計。

他感嘆道：“8年來我們每時每刻都期望它早日建成。從1986年起，華藝公司的陸強、林毅、羅清、徐顯棠、盛燁等諸位建筑師作為我的主要助手，都曾長期地為文化村進行工作，花去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大家都由衷地希望能為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譜寫一曲新的篇章。”

令人遺憾的是，這個項目最終沒有建成。陳世民的8年心血與期盼，只是做了一個作品，而沒有成為落地產(chǎn)品。

任何建筑師都少不了會有這種停留在圖紙上的建筑，只不過多少而已，有些并不是建筑師水平多高所能決定的，有些建筑師并不一定滿意的作品，卻建成后反應不錯，為其帶來聲譽，而建筑師最滿意，最能體現(xiàn)建筑師水平的設計，卻只能鎖進抽屜，這是職業(yè)的悲情吧。

據(jù)悉，奈良中國文化村沒有建成的主要原因還是日本經(jīng)濟突然間低迷所致。

（節(jié)選自《大建筑師》，原篇刊于《中國作家》紀實版2016年第9期。）